魏 琳
記得從小就常聽我的父親——魏鏞教授提起「政大十九期」，當時覺得十九期有什麼特別呢？長大才知道，因為政大十九期是在台復校的第一屆，人數少，同學們彼此都非常友愛熟悉，並與草創初期的政大一起成長，也因此感情特別深刻。
民國四十四年，父親以僅次於乙組榜首之高分考上第一志願政大外交學系，在這四年中接受諸位良師嚴格之政治學、外交及國際關係及法學訓練，同時也享受了豐富的校園社團生活，擔任過許多社團的負責人，如演講研究會，外交學會，英語會話研究會，建中校友會的總幹事，外交系系代表，以及代聯會主席。在大三時，並獲選代表中華民國參加在日本舉行的第五屆國際學生會議，由於當時一般學生出國並不普遍，父親首次出國，諸多困難都蒙母校與同學、校友多方協助，令他印象深刻，畢業前夕為文「我與政大」，即曾特別於文中表達感謝之意。大學畢業後，隨即考取政大外交研究所，之後考取特種考試外交官領事官及格，以優異實習成績進入外交部條約司擔任科員，有感學識仍待充實，決定赴美攻讀學位。但父親並未就此斷了與政大的聯繫，民國六十年以國科會獎助之「國家客座副教授」身份，自美國返母校執教一年。六十四年當他仍在美國史丹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擔任國家研究員時，他應政府徵召返國服務，原本經國先生有意安排他直接進入政府部會服務，但他仍選擇返母校工作，擔任政大國際關係研究中心副主任，並在政治所兼課，教授「經驗性政治理論」。此外，多年來數次當選政大校友會理事，一直都積極參加國內外校友會之活動，與母校的感情深厚、關係長遠。
首創「多體系國家」理論
很遺憾的，父親已於四年前病逝，無法為《政大十九屆畢業五十年紀念特刊》親自撰文。忝為子女的我，只得硬著頭皮代為接下這艱鉅的任務。在我的心目中，父親雖曾在行政立法等不同部門工作過，但從未脫離過學術界。多年來除了無間斷地在大學開課，每年也一定參加國內及國際學術會議，並發表中英文論文或作講評。他一直以學者身份自居，即使在他最後病中的歲月，我印象最深刻的也是他在書桌前孜孜不倦地寫著論文，或是手捧著書本認真畫著重點的身影。在他數十年不間斷的研究生涯，我想在此介紹他這一生中的一些成就。
父親自在美取得國際關係碩士與政治學博士學位後，即在社會科學及政治學領域中從事原創性研究，並不斷有新觀念及理論推出。而其早年最為人熟知的原創性理論即是「多體系國家」，民國八十五年以後又陸續發展出「聯鎖社群」及「民族內共同體」模式，不但廣受重視及學術引述，且已對台海兩岸之政策思維產生具體影響。
父親是在民國六十三年，於Asian Forum期刊中刊出有關中國政治體系之分裂與統一過程之論文，首次提出「多體系國家」之觀念。其後亦不斷地在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發表論文，使此一理論愈趨完備。六十九年十月，應韓國國土統一院之邀赴漢城發表論文，再度具體闡明「多體系國家」之觀念：主張「保留『一個國家（民族）(nation)』的觀念，但卻接受一個國家境內可以有兩個或多個政治體系彼此分離而共存的事實。從這概念作邏輯性的推演的結果，便是：『一個國家（民族）、兩個體系』(one nation, two systems)、『一個主權、兩個管轄權』(one sovereignty, two jurisdictions)、和『一個國家、兩個國際法人』(one country, two international personalities)，其他國家應該承認一個多體系國家之內的所有政治體系，但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超乎它們有效控制地區以外的主張(claims)」。此理論迅速引起國內外廣泛注意。迄今，在兩岸關係研究上佔有重要地位，對我國「國統綱領」及「兩岸關係白皮書」之制定，也有重大而直接之影響。韓國學者（包括前韓國大總統輔助官在內）金學俊更公開為文承認「多體系國家」概念對兩韓互動模式，有相當程度之影響。
「聯鎖社群」概念推出
在「多體系國家」理論的概念下，他於民國七十七年提出「雙重承認」之理論與建議，對我國政府及外交官在說明我國之國際法人地位時有正面之效益。而有鑒於兩岸開放探親以來，台海兩岸民間關係日趨頻繁及密切，他又提出「聯鎖社群」的概念，所謂「聯鎖社群」，是指「多體系國家內不同體系之內的民眾，因為與另一邊體系有經貿投資，科技交流，媒體互送，及文化觀光等經驗，逐漸形成本身境內與相對體系有不同程度接觸及合作經驗的個人及團體，這便是甲乙兩個政治實體在對方境內存在的『聯鎖社群』」。此項理論近年也為學者引用延伸。而對於兩岸未來的整合模式，他則提出「民族內共同體」理論，主張「不應自囿於傳統國際法及西方學術理論，而應從中國歷史及文化發展的經驗中找答案，從春秋戰國及三國時代各『國』並立及互動的經驗，強調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觀念，在相互之間不以外國相待，而又允許各個體系均可與其他國家發展正式關係，先求得相互間和平共處，和平競爭的共識，再進一步討論到未來的融合與統一，到了真正要建立體制的階段，才須要考慮是採邦聯制、聯邦制，還是單一國家制」。值此兩岸關係改善之際，他所提出之上述理論仍具有相當高的研究價值，值得兩岸雙方繼續加以研究。
「邁向民族內共同體」出版
在此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父親自提出「多體系國家」理論以來，一直沒有出書，多數論述散見在報章雜誌、國內外各項學術研討會上發表的論文中。直到民國九十一年九月才在《中國大陸研究》期刊發表長達五十五頁的「邁向民族內共同體：台灣兩岸互動模式之建構、發展與檢驗」宏文，有系統地詳述其各項兩岸理論之立論基礎與成型經過，並評析各家學者之整合理論。文章一出，研究兩岸關係之學者專家等各界人士無不仔細研讀。據出版期刊的單位告知，這期因為父親的文章很快就銷售一空，而我也在以父親名字在Google查詢得知，至今仍有很多人引用這篇論文，或當作課堂教材，這篇論文可視為父親在研究兩岸關係多年總其成的代表作。而就在同年十二月中旬父親獲知罹癌，有時我事後回想，都忍不住覺得他遲未出書，卻在這一年終於花費極多心力完成此一論文，彷彿是知道生命已近尾聲，想在身後留下自己整理完備的理論體系傳世，而他也確實做到了。
父親的成就也不只在兩岸關係理論，早在民國六十年他不過三十歲出頭，就膺王雲五、劉季洪，及羅志淵諸位學界先進碩彥之命，撰寫《雲五社會科學大辭典撰寫（第一冊：社會學）」》之長序，其後並抽印成單行本《社會科學的性質及發展趨勢》，迄今將近四十年，仍為社會科學導論不可取代之基本教材及參考書。
父親在政大國關中心服務一年後，即應經國先生（時任行政院院長）之聘，出任行政院研究發展考核委員會主任委員。擔任研考會主委長達十二年，歷經蔣經國、孫運璿、俞國華三任院長。在任內提出「非經濟性規劃（行政計畫）」觀念，將其轉化為各級機關之具體施政計畫作業模式，並建立「管制考核追蹤體系」、「行政資訊管理體系」，推動「為民服務」工作，發展「政府出版品制度」，引進社會科學民意調查方式進行國情調查。規劃並執行社會科學人才培養方案。以上措施均對我國行政現代化具有深遠的影響，並先後獲得行政院服務獎章及研考一等獎章。
鏞聲震宇•人如其名
父親以前常說要活一百二十歲，因為他有太多事要做。與同年齡的人相比，六十多歲的父親仍有一頭從未染過的烏黑頭髮，他總是精力充沛，步伐穩健快速，說話鏗鏘有力，上課都可以不用麥克風。我們都說他是大聲公，恰如其名：鏞聲震宇，這正是祖父為他命名的深意。我們一直深信他至少也要活八、九十歲，沒想到他在這世上卻只有六十八年的歲月，似乎還來不及老就已經走了。令人稍感安慰的是他的生命雖不如希望的長壽，但父親的一生卻是十分的精彩。
他可以說是相當早期的歸國學人，在民國六十四年越南陷共，蔣公過世之際，他是在盛年時放棄在美教職回國服務，進入政府奉獻了人生最精華的歲月，見證了台灣奇蹟；也曾任職革命實踐研究院主任，任內規劃：精神、視野、組織與知能等四大領域之創新性訓練，培育國民黨菁英人才；更曾獲得選民支持當選立法委員，為民喉舌；後來重返學界作育英才，進行他最鍾愛的學術研究工作，直至過世前數月，經過外科手術及多次化療療程後，依然出國參加研討會，發表論文，並積極寫作《政治行為的十二堂課》一書，然未能完成全書，很可惜的僅成三章，但是仍由天下文化出版為《魏鏞教授的最後三堂課》，甚獲好評。另外他也在企業界與學術界友人協助下，成立前瞻基金會，召開多次有關兩岸與國際關係的大型國際學術會議，並因應時事發展，選定議題，即時邀請各黨各派專家學者及民意代表舉辦「前瞻論壇」，立場公正客觀，已樹立良好口碑。無論是治學或從政，均一本認真執著之態度，從不懈怠，不但在學術鑽研上卓然有成，且在行政、黨務，乃至國會等不同領域中，均以為人正直，大公無私，勇於任事著稱。
赤子之心•嫉惡如仇
記得每次看著電視新聞中的國家亂象，他總會感到義憤填膺，要寫文章、要辦活動，我們總是勸他不要這麼認真、白費精神，他回答：你們總是說“So what?”，認為反正去寫文章、開會、抗議也都無濟於事。但他認為不去做點什麼，怎麼知道不會有影響？就算不成功，也會讓社會聽到不一樣的聲音。我覺得他一生都抱持著赤子之心，凡事嫉惡如仇，正義感十足。他曾經去參觀美國華盛頓的猶太大屠殺紀念館時，買了一張海報，上面寫著：
“The hottest places in hell are reserved for those who in times of great moral crisis, maintain their neutrality.” -- Dante (1265-1321)
「地獄裡最熱的地方是保留給那些在面臨關鍵的道德危機時保持鄉愿中立的人。」——但丁 (1265-1321)
他十分認同這項說法，將海報貼在辦公室，與每個到訪來賓分享。在面臨他認為不公義的現象，也總是第一個站出來發表看法。他是王陽明「即知即行」的信徒，做事都是行動派。他曾與一群教授反對政府胡亂修憲，組成學術界關切憲改聯盟，在台大校門前辦演講會，自己買廣告顏料寫標語，親自忙著張貼在講台上。只要他認為是對的事，永遠是擇善固執第一個衝出來的人。
不管在任何崗位上，他都秉持著知識份子的良心，堅守國家民族立場，不畏權勢，堅定向有權者說真話，固然獲得各界人士及黨內有識同志之敬仰，然忠言逆耳，也曾遭受多方打壓與攻擊，這一路走來，他所受的挫折與磨難，做為子女的我們一同經歷，尤感不捨。但他從來沒有後悔過，總是一本知識份子的風骨不改其志。遺言中他寫下「仗義守志，無懼無疑」，正是他的自我期許與寫照。他也交待在他的墓碑上刻這幾個字——政治學學者魏鏞教授之墓，可見他念茲在茲的還是以身為一個真正的學者為榮。
學者、歌者、畫家、書法家
作為我的父親，他總是抱持著積極的態度鼓勵先天行動不便的我。他在任公職與擔任立委期間都倡導推動殘障福利，促進無障礙環境（他對「無障礙」的定義至今仍為人引用）。對我也不吝惜花費，八歲那年我就擁有當時國內還很少見，特別在美國史丹福醫學中心量身訂製的電動輪椅，從此可以靠著小搖桿自由移動。很多時候在我就學時遭遇了困難（包括交通工具的不便以及入學時遭受的排拒），我不免感到灰心甚至想放棄，但他總是正向思考、採取積極的行動，而後也證明我們真的走過來了，我也順利從台大畢業。他這種努力不懈的精神是我一直還在學習的。
在外人眼中，父親好像很嚴肅，其實私底下他也有輕鬆風趣的一面。他非常有美術天份與藝術涵養，小時候曾經向張振鐸老師學習國畫，書法也寫得很棒，楷書、行書自成一體，曾開過兩次書畫展，並將書畫作品設計成聖誕賀年卡，寄贈友人。他的手也非常巧，我們小時候的美勞作業像是燈籠、風箏，都由他做成精美成品。他也非常喜歡看地圖，可以捧著地圖集看一個晚上，常跟姊姊拿著國家地理雜誌附贈的地圖，整張攤開在地上，兩人趴在那裡研究。他愛打高爾夫球，打球時都帶著高爾夫名家出的書來印證實用，打球技術不算很好，但最得意的事是竟然曾兩次「一桿進洞」。他最愛唱「天天天藍」，還喜歡丘丘合唱團的「就在今夜」，有一次在KTV唱這首，把大家都嚇到了，因為沒想到他會愛唱這麼搖滾的歌。與他相熟的朋友都知道他其實是個很有趣很真誠的人，喜怒皆形於色，不會耍心機，有時像個大孩子似的。
父女之緣•夢中相見
我們的父女緣算是特別深，不僅是在家庭中，自我大學畢業後，就一直在父親的辦公室工作，所以無論於公於私，我都相當了解。父親已過世四年多，家人不時會夢到他，而我算是最常在夢中見到他的人。近幾次在夢中，他還是一樣的聲如洪鐘，精力旺盛，我似乎正忙著為他安排出國的行程與訂機票，又是忙著幫他打論文查資料，好像是他又要去國外參加學術研討會了，忙碌的景象如此真實，我們都深信他是個閒不下來的人，雖然我們家人都祈望他在度過忙碌辛勞的一生後，能夠真正地長眠永息，但即使是在天上，我們可以想像他也要跟在那邊的學界老友討論學問和時政；又或者他嫌天上的日子太過悠閒，早已迫不及待地再投身人世了。如此他才能再一次去追求正義、實踐理想。
在他走後，應史丹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中華民國國史館之請，母親和我花了近一年的時間整理，將他的文物檔案、著作、照片等資料分送這兩個機構。當時胡佛檔案館馬若孟(Ramon Myers)館長解釋他們為何有意收藏父親檔案時表示，因為他在三任院長期間擔任研考會主委，見證並參與了中華民國政府的現代化過程，擔任院長最核心幕僚與智囊的父親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也因此他的檔案非常具有參考價值。
我們已將對父親的懷念之情化為一個紀念網站，呈現他一生跨越國內外學術界及行政、立法及黨務各層面的經歷，整理了他各階段的照片、重要著作、書法畫作放在網站上，歡迎各位上網瀏覽，回顧他豐富的一生。（網址是：http://www.yungwei.url.tw）
〔本文收錄於《指南山下風雲再起：政大復校首屆（十九屆）同學畢業五十年紀念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