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捨晝夜的生命水—懷念永遠的魏主委

劉淑瓊

台灣大學社會工作學系副教授
(曾任研考會主任委員室科長)

 

如果有什麼工作,妳一說出口,別人立即投來既同情又讚佩的眼神,彷彿「千錘百鍊、品質保證」的代名詞,那應該就是「魏主委的秘書」。儘管魏主委「深不以為然」,但曾經有好多年,這樣的情景不斷地在我的生活裡上演。研考會是我碩士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魏主委是我的第一個老闆,原本要進研展處的我,卻進入號稱「日不落辦公室」、「一級戰區」的主委室工作,當時一個小小的轉彎,卻大大地影響了我的人生。在研考會服務的五年半,近距離追隨魏主委工作與學習,個中滋味酸甜苦辣,卻也收獲滿滿。

魏主委「愛智」,而且是從心裡喜愛知識,把不斷地吸收新知當成生活中像呼吸一樣自然而重要的事。魏主委的辦公室滿滿是書,而且每本書都「長頭髮」,那年代還沒有N次貼,魏主委就用裁下的紙條標示重點,裡面還密密麻麻劃線、劃星星。幫主委整理學術論文的參考書目時,他常順口一說,就真的可以找到,不得不佩服他的博學強記。魏主委出國除了一定要去看藝術表演外,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買書,帶回來的有政治學、國際關係專業的書,也有像 “Japan in the Year 2000”“Megatrend” 談趨勢的書籍,還有像 “A Brief History of Time:from the Big Bang to Black Holes” (Stephen W. Hawking, 1988)這種天文物理的書,他的知識廣度可見一斑。我記得那個年代像是「天下」、「遠見」、「我們的」、「卓越」雜誌的編輯們,都經常希望約時間來向魏主委討教,也常向他邀稿。

在多年的工作中,魏主委不只一次教導我,追求知識本身就是一種目的,他常感歎太多人把知識當作是入仕晉爵的工具,失去了讀書人對知識應有的素樸與純粹。1988年我得到行政院司處長科長出國考察的機會,赴美國密西根大學上研究法的暑期課程 (ICPSR) 時,主委在回覆我報平安的信裡再一次寫道「中國人一向傾向把知識當成達到其他目的(包括道德的)工具,其實追求知識本身自有其莊嚴和品味」,這樣的理念對我日後走上教學和研究這條路是很重要的提點。魏主委一向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傲」字,但他對待知識卻是很謙卑的。他是經驗性研究典範那一代的人,但是當現象學、詮釋學等方法論在臺灣興起時,我看到做了一輩子實證研究的魏主委,像研究生似地認真研讀起相關書籍,也很快地掌握知識脈絡。關於為學之道,魏主委用「螞蟻與蜜蜂」妙喻不同類型的學術工作者,他常說若是不能做到像蜜蜂一樣採花粉、釀成蜜,至少要像螞蟻一樣,勤勞用功、遍覽群書,把知識放在一起,整合成一個知識體系。我就讀博士班時,魏主委特別用毛筆字寫了「學海無涯 惟勤是岸」勉勵我,現在這裱框還擺在我的研究室書桌前方,自我惕厲。

魏主委的學問好是大家公認的,他自許要做個有原創性的學者,先後建構了像是「多體系國家」、「聯鎖社群」、「民族內共同體」等為臺灣打開國際空間及開創兩岸整合關係的理論,雖然在臺灣不斷地被立委質詢,卻屢次登上頂尖國際學術期刊。魏主委不僅創造知識,也勤於寫作,寫書、寫中英文學術論文之外,也寫專欄、寫民意論壇針砭時事、提出建言。魏主委走後的好幾個月,我和幾位研考會的老同事每個週末都去陪魏夫人整理主委的遺物,發現主委真能寫,也許是把一輩子的字都寫完了,就走了;但是話說回來,如果他能更長壽些,一定還可以在學術上做出更大的貢獻,給國家社會更多前瞻性的指引。魏主委以「仗義守志,無懼無疑」的「真正知識份子」自我期許,也以一輩子的身體力行而自豪,他當過12年研考會主委、做過立法委員、黨校校長、成立民間智庫,在生命走向終點前卻交待家人在他的墓碑刻下「政治學學者魏鏞教授之墓」,正是體現這樣的自我定位。

每個跟隨魏主委工作過的部屬,大概都同意他是個「像老師的老闆」。也許是因為把部屬當學生,他認為我們可以設想得更周延、做得更好時卻「不為」時,他的脾氣就上來了,愛深責切,常讓同仁下不了台,或甚至當場飆淚(包括我自己),主委室的會客室就成為同仁紅著眼走出老闆辦公室後的「情緒舒緩站」。我記得那時魏主委有一句名言「忍受低素質就是退步」,他常常訓勉同仁要有素質感,從我們出手的公文內容、影印的效果、訂書針訂的位置,到辦公室的擺設格局,甚至同仁的穿著都是。研考會在當時有一個創舉—「演講午餐會」( “luncheon seminar”),魏主委以他的國際聲望和人脈邀請知名的國外社會科學者,像是Harmon Zeigler,Ezra Vogel,William Overholt等,來會做專題演講,與會的還有國內的學者專家以及會內的同仁,會中準備精美的自助式餐點,還有punch,同仁在這樣的知識饗宴薰陶中多所提升。

魏主委除了殷殷教導我們要有國際觀、要精通電腦和英文之外,也教我們要懂得過生活,他認為「品味的培養與知識的增進同樣也是一種成長」。那時同仁要出國考察或唸書,他一定會交代要去看表演;還有,不管是會裡出差或是年度的長程旅遊,都會聽到同仁回來說,主委晚上帶著一大群人去飯店的bar,教大家如何點雞尾酒,哪一種雞尾酒是哪些酒的混合,女生適合點哪種酒,在當時是很新鮮有趣的經驗,也讓大家見識到老闆豐富、有人味兒的另一面!

魏主委是研究人才的專家,他雖然有時很「斯巴達」,但卻也很懂得識才、惜才、用才。他常自豪「研考會的每一個同仁都是我interview進來的」,的確,當時研考會同仁不僅平均學歷在一般行政機關之上,會裡的文化也是「能力重於年資、性別」。現在回頭看,能夠跟一群高素質的同齡夥伴一起工作,大家處在相似的生命階段,彼此欣賞、相互鼓勵,工作在一起、也玩樂在一起,是那時工作滿足感和驕傲感的很大來源。魏主委除了做女性公務員的研究,還常說「我寧可用一流女生,也不用二流男生」,在多數公務機關還多少帶有父權觀念的年代來說,研考會可說是有能力、有抱負的女生可以一展身手的職場,而當時研考會確實也培養出了好幾位有型有款、武功高強的女性主管。很多人都認為魏主委脾氣不好、對部屬不假辭色,以我多年的觀察,我發現他的態度因人而異。如果同仁是認真的、優秀的、可以講得出道理的,敢據理力爭的,他當下說歸說,其實還是肯定和禮遇的;但對於唯唯諾諾、敷衍應付的部屬,他的態度就不一樣了。

魏主委是政治人物中少有的興趣廣泛、能動能靜、才華洋溢的人。他自幼隨張振鐸老師學習國畫,畫鱖魚、畫蝦、畫馬都頗具功力,師法鄭板橋的書法也極具個人風格,他曾經開過兩次書畫展,還有好幾年把自己的書畫作品設計成聖誕賀年卡分寄海內外友人。魏主委也很擅長素描,當年登在光華雜誌上的自畫像就是一絕,後來去史丹佛大學胡佛研究所客座時,信手畫的Hoover Tower也十分逼真。一般人都以為魏主委很西化,其實他的中文造詣極佳,我們秘書幫他整理辦公桌,經常可以看到信手默寫的長篇唐詩。此外,研考會的同仁也都知道魏主委有副好歌喉,在「年終聯歡」用寬厚優美的嗓音唱「天天天藍」、「讀你」,是大家共同的記憶,據魏主委的女兒魏琳說,主委在KTV還會點唱丘丘合唱團的「就在今夜」,嚇壞大家。其實,歷任秘書們眼中的魏主委就是這麼一個生動、鮮活的人。外交官的訓練讓他穿著有品味,器宇軒昂,印象中魏主委總是活力充沛、永遠有創新想法,講話中氣飽滿,當然罵起部屬也是震撼力十足,這大概是同仁最「難忘」的事。儘管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很嚴肅、不好親近,但其實是個不複雜的人,喜怒哀樂好惡全寫在臉上,只要部屬把事情做好,不用去猜他的心思。

40年前的3月,研考會成立,5年前的3月,魏主委走完他短暫卻精彩不凡的一生。魏主委這一生擔任過不少重要的職位,但是我相信研考會主委的12年,應該是他投入最多心血,最重要的生命標記。斯人已遠,未來「研考會」三個字也許不可避免地會從行政院的組織圖裡消失,但對於有幸追隨這麼一位前瞻、卓越的長官工作與學習,見證他在國家發展歷程中展現的知識份子的風骨,所做出的貢獻,我深深感念也深感驕傲!

 

[本文刊登在《研考雙月刊》第33卷第1期,2009.02,p. 62~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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